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这一段在修行说无执则一切如忘我,身若不在法性长存。

佛说种子佛性在人身。猫永远抓老鼠,似乎连电视里出现的老鼠也不待见,禽鸟与麋鹿自身虽美,却缺乏对自然界各种境界的美感。人因眼耳鼻舌身意之色与受想行识的巧妙组合,始能形成一个美丽世界。但须知这个美丽世界是非常容易掉入迷障和局限的。进一步参悟,就能展开一个无所局限的世界,海阔天空,一片悠悠无尽的空相风景,这就是文明。

《维摩诘经》说[相好庄严,色相第一]。《华严经》亦说如来现相,山河大地皆成佛境,有众香国土,有金莲之花,空中有宝幢纷纭,可闻妙音声。又如来之相被称作宝髻妙目,三十二相与八十种随形好具足,这即是色与受想行识达到空执的风景,中国文明亦是《礼记》记载了太平世界中,天降膏露,地出醴泉,龙现庆云,凤栖梧桐,星辰,山河,人家皆成风景。又如日本,我只在前此京都洛中洛外屏风展览会上,感受到这种相同的文明。

要之,文明出于[五蕴皆空][格物致知],[止于至善][至成极定]。到了一个定字,文明出。西洋人有到得神前的五蕴皆空,止于至善,却没有格物致知,至成极定的究竟哲学,因之西洋神学里有博爱慈悲,却没有万相空相的事事辩证立极,西洋神学有天德没有等正觉。其实康德海德格黑格尔马克思怀海德整合之则和我们的格物致知至成极定一致,立人极于无穷其实等于立神学,西洋神学哲学都比我们早出发,却没有好好完成,其实可说也有四,[宇宙总相观],[契机生灭法],[动静空寂论],[才德变灭义]。西洋近代几百年掉入受局限的业的世界,文明毁灭使人感到无聊而不真切,不能将哲学用来解决文明停止进化的困境,耶教遂成为博爱仁慈却无力变化陷入绝望,不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永恒无常却历久弥新,这是文明最大的内在力量,西洋近代神学与哲学在争斗中失去,无能于空执的造形,即无法有新文明。

眼耳鼻舌身意于色声香味触法,若能无我执达到空,就没有眼界与意识界等界限。西洋如今的火箭宇宙飞船,算是眼界乃至意识界达到更高更远更无穷的地方了,但人心智慧却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耶教至善却没有智慧着力点,只是一味讲神的爱,对付魔鬼那是不够的。中国和日本哲学的等正觉,从文学发轫即已有之,李白和芭蕉的《咏月诗》两者都感性亦达到空的境界,所谓界,如神社栅篱或寻常人家的疏篱皆有形,所谓境界,则人世无隔。西洋不是没有,是整合不好,不若中国千年前即开始整合。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再也没有黑暗无明了,再也连黑暗无明这种名相词都没有了,彻底解脱轮回的意思。

无明是宇宙的大黑暗,我在终战之后面对大难,纔终于明白这两个字。

终战后汪政府的有关人员忧惧交加,接获重庆蒋介石委员长的联络,安抚他们不必担心,下令大家各安其位,维持地方秩序,等候重庆军队与政府机构的到达,于是他们别说抵抗,连逃也没有。一个月后,蒋介石见重庆军队与政府机构抵达了南京,上海,北平,汉口,广州,突然下令逮捕,将成千上万的汪政府有关人员入狱,审判,处刑。我虽早已逃离,又深知局势诡谲民意无明,举国政治夺权斗争操作汉奸议题,蒋介石虽是一代江山难得好领袖,却亦无奈如日本天皇与西乡隆盛。但我心中仍长久萦绕对同僚们的哀悯,日后纵或读求仁得仁字句亦不免潸然。

因此我想起前人的一则笔记,说狻猊以猿猴为食,听到狻猊的吼声,猿猴惊恐之余,竟来到狻猊的面前,蹲下来受其控制,狻猊检查着一只只猿猴,以石为标,放在那些肉肥的猿猴的脑袋上,猿猴战战兢兢,惟恐石头掉落,一动不动顶着。待检查结束,其它猿猴四散而去,留下的几只头上托着石块等着自己被吃。为甚么不逃呢?因为自认无愧于天下。基督为什么不逃呢?因为天父要他死生交给天父。是谁送基督上十字架钉死呢?尼罗王说众人你们决定,众人于是将基督钉死。汪政府有关人员也同样这般无明的令人哀痛。

又,前人笔记有狐狸用咒语捕食鸡的故事。狐狸偷偷潜入院子,鸡就惊慌地跳到树上。狐狸不会爬树,仰头一边睨视树上的鸡,一边在树下打转。鸡焦急忧虑,从树上俯视,戒备着狐狸转圆圈的举动,不敢松懈丝毫,末了终于昏眩而至身体失去平衡,吧哒一声掉落在狐狸面前,被狐狸叨走。

这个故事一鞭抽醒亡命中的我,令我领悟,那就是先别落入禁忌,务必以机智避免受捕。终战之后众人混乱痛苦于无明,落禁忌如落咒语,无明的汉奸两字就是那咒语,中国人说神仙难保,人间正道如此沧桑,需要政权的蒋介石需要时间,鸡却没有得到时间,历史这样的事何曾少过?我想起明朝建文帝,心境登时明亮起来,建文帝败于叔父燕王[即后来的明成祖]之叛军,在都城陷落之际,身边只有两个大臣陪侍,其中一人对后来笔录建文帝[从亡传]的程济说:[国破君辱则臣死,我今以死尽忠节,但兄足智多谋,当以智术助主君出逃。],然后朝主君三拜而自杀。程济与建文帝一起更换僧装亡命,隐匿于佛寺民间,从此神出鬼没躲避追捕二十余载,恰如雨滴落入池水,杳无痕迹;又似花香隐约飘过,待觉察已闻不到,何处开的甚么花?或只是阳光下波闪的微风之影?这君臣二人的存在对世人而言就彷佛这样了。我宁喜做一个像程济般的智者。

曾经在温州从渔人处听到一个故事,因也在亡命之中,所以大受震动。温州渔人为了捕到石首鱼[黄鱼]而使用大孔渔网。石首鱼的习性是遇到障碍物立即退缩,因那鱼的头部大,要设法使网孔扣不住鱼头。从海里成群游来的石首鱼安全通过了头部,背上竖立的鱼鳍在碰到网孔的瞬间立刻无一例外地退回,鱼鳍却倒钩在网孔上,越是使劲往后退越钩得深,其实比身体大的头部已经通过了,只要压住鱼鳍顺着继续往前就好,对这点石首鱼却毫无所知。

与石首鱼相反,扁鱼的特征是遇到障碍物必往前冲。这种鱼因为头小颈缩,脊隆腹阔,扁身,捕捞时要用细孔渔网,渔网的的小孔能使扁鱼又尖又小的头部通过,随即钩住它的鳃与脊。想要强行通过的扁鱼硬是往前冲,直到至其阔腹扁身牢牢挂在渔网的小孔上无法动弹,却不知道退一步就可以脱身。

这又是生命无明的悲哀。

芦沟桥事变当时,日军不知撤退,想来是与扁鱼同样的无明。越战美军亦被越南的小孔之网挂住,如扁鱼被渔人捕捉,人则被命运捕捉。

但败战后日本知识分子一谈到核武时代,又物极必反偏于另一方,认为不需要日美安保条约,连自卫队都不需要,安于钩在败战宪法上,而无法动弹,不知道需要的是空执的好的条约。这又像是石首鱼的无明。

而陆奥宗光的外交谈判到底懂得进退,日俄战争当年明治天皇应战的果断,与后来大东亚战争昭和天皇最后的终战诏书,虽说整个战争已经铸成大错,但亦不可再坚持执错,那当下的立地觉悟,不拘泥于进退,诚然是当下天地有望再清明。历史的当下觉悟能从错中超拔,需要洒然明快了断无明。

无明皆因不知空,徒妄生灭,妄念拘泥于有,因而变得昏暗。猿猴对狻猊的恐惧,石首鱼和扁鱼的习性,日本军部与美军的傲慢,再就是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主观,这些都是昏暗的。

对此,日本神道的神体亦彷佛如来可是一面镜子,镜子本虚明无一物,反照无执不染尘埃,不被无明所模糊掉入另一端无明。

光是知识不能破无明,就算有发明力与创造力亦不能破无明,要有无限慈悲平等的等正觉,佛智是光明普照众生,能破无明。战前日本维新后有傲慢,大本营与外务省对中国进行过全面调查,认为无所不知,那高估自己就还是无知,并不了解中国人。今日美国拥有史上不曾有过的大情报机构,每年为此花费几亿美元,但对现世进行中的历史命运还是无知,因眼界里有主观分差别相有歧视。譬如虽已探知中国在做核子试爆,但对中国也还是叫无知。对于越南的前途,即便约翰逊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及战地美军司令官皆是无知得惊人。

冈洁先生说毕加索的绘画是无知的,说的是西洋被捧为最高的大师无知于东方绘画,而东方绘画却非常有知于毕加索。非但是毕加索的绘画,西洋的一切都有这眼界的狭窄,不若东方尽力了解西方,这也是西洋的无明。世界文明从新石器时代大飞扬创造,西洋成就不朽,后世西洋既已因奴隶社会有傲慢,北欧蛮族入侵有妄心而文明受伤,终至丧失,就算创作出再美丽的东西,似乎有发明力与创造力,西洋被毁灭的许多生命力,造成的业,已经无法使破除无明与文明只需要顿悟的一纸之隔,西洋有太多种族的文明已经完全被毁灭。中国和日本则可以。

西洋人不懂东洋,就不懂世界其它的文明。不懂佛教,今后就将远远不如又懂耶教又懂佛教的东洋,智慧的不足。所了解的一点瑜伽,只不过是佛教文明中源自末那识的一种皮毛。英国人来日本说喜欢芭蕉的俳句,法国人赞美日本的雅乐,美国人学习日本的茶道与插花,俄罗斯人是连日本的《古事记》都学着读,但这些都不足以称了解,譬若道术二字,西洋了解的都是术,尚无知于东方的道,要了解必须彻底从哲学来了解。西洋人研究日本文明,即便赞美乃至喜欢,也都不能从之融汇出更高的文明变化。西洋说神创造一切,则东洋文明岂非也是神所创造?不去真正了解则是对神的谦畏不足,对神所创造的天地事物无明。

别说研究,就连一起格物致知的修行也没有,西洋因船坚炮利一直对东洋有低视,后来的商品资本则如狂风急雨扑人面。柔道在法国与美国颇为流行,甚至出现比正宗日本人武功还高强的外国人,屡屡以柔道打胜,但那只是落于下乘的招式技艺,还是道术之术,合气道名人植芝氏说,即使连连战胜打到五段也成不了武学之道。日本的武道在于忍道,或说神道。从前,植芝氏曾在梅田伊和麋翁带领下,从事[泷修行]与[镇魂传]两种修行,终能获得武道奥义的承传。西洋人应当来了解其中哲学。日本神道的道学也是在尚未有神社与祭仪的时代就已存在,接近于观世音菩萨梵文心经的时代,有了道学才有神道,有了神道才有修行,道学先于修行,要了解日本也要从道学起。譬如禅理先于坐禅,要了解坐禅先要参悟禅理,否则即使坐禅到能听见水滴穿石蚂蚁爬过的动静,还是一个无知,也不算顿悟解脱,只是耳识过人。禅定时的六识灵敏若比做第七末那识,则顿悟解脱就是文明的神通识,入道的阿赖耶识了,人世终于得到空执的风景。西洋还没有,西洋人对东洋无明的历史太长,与不识东方哲学有关系。

若西洋人接受儒家教育,修习老庄哲学,甚至佛学禅理,遵循中国家庭与社会价值的种种,必能了解中国,才能说知道上帝所造,知道文明。从了解思想的文明,再来看教育制度行事等价值观,单靠看外缘之术用的现象,是永远不可能了解中国文明的。道为体,术为用,若从道体上根本了解,则西洋人也可以开出东方之用。

中国文明曾同化过异族,此异族不就是今日的西洋人?蒙古大帝成吉思汗即曾将东洋带入西洋,西洋带入东洋。彼此生活与精神的融入则可化解现在的无明之业,虽然东西融合养成新的文明恐怕还要花上千百年,不过这样我们东洋人与西洋人纔走上真正的了解,结下良好的善缘,了解则可缘起性空,这好比山川草木鸟兽虽然还是无明,但神子已然破无明要成就新天新地。

悟无明才开文明,无明是文明之资。譬如生命本身欲望的蠢动虽是无明,但没有欲望的动能亦不会有文明,所以欲望是生命的能量。欲望为道体所驾御,则可开创文明。西洋对欲望与本能的研究长于东洋,东洋则对道体的研究高于西洋,这亦是满清引入科学时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体用无穷,参悟这个,彼此才都有了文明。

释迦说前世有燃灯觉者是过去佛,后世众生都成觉者则是未来佛,将成欢喜的弥勒世界。众生都成佛,就是觉悟的光明普照世间。众生因此相好庄严。这样不只山川草木鸟兽到得李白芭蕉诗中,如得到超度般成为文明,唐朝阎立本所画[胡人饮马图]里的胡人胡马,都得到超度成为欢喜的文明了。今后都不再用攘夷这个词,各民族间欢喜无隔纔好。

文明与无明因之亦可相似看待,无明原是因礼的铺排而走出一个文明来,对异邦的无明当看作似曾相识,唯观音菩萨可点化。

我从上海亡命温州的途中,在某一人家偶然读到一本汉译美国儿童读物大象的故事,沮丧心想,有何理由非得拿这么凄恻的故事做儿童读物的题材。这故事是,用语言给象一个暗示,也就是[不准动],一句话令象定立不动,调教的效果是用手枪射击象的身体两百次,每射击一次就喊一声[不准动],象每次中弹都文风不动,彷佛全生命中就只剩下这么一句[不准动]。这个故事原意是要说神要我们不能战争,即使被射击两百次,也不能发动战争,能这样则神亦能让你被射击两百次仍不死,因为我们是大象。这亦如日本武道高手对挑衅者的最大限度忍道。我读了仍颇觉委顿,颓丧至极,对儿童到底残酷了些。象所受的禁令即因众生无明,这忍是释迦的慈悲,应该作寓言给大人读,而不是童话给孩子。叫孩子也得读这个,彷佛无明到了黑暗尽头。

禅师说灭却心头火自凉。相对于象的甘为禁令受辱受苦,禅师说把承受之身视作无,连禁令也无所谓了。祖元禅师偈语:

乾坤无地卓孤筑

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

电光影里斩春风

佛法忘我,大象念神,都是一个将忍字修行成无,不论为命运或正义或佛法被烧圣经被毁,两百种理由如射击都仍守神晓谕不准动手,法空即是珍重手中三尺长剑,斩来去无踪的春风吧。

印加帝国灭亡时,区区两百个西班牙人利用对方的诚实,诈术以印加国王为人质,又利用其臣民对国王的忠诚,强迫签订一纸亡国条约,造成最后印加帝国自世界历史上被消灭,这种诚实与对国王的忠诚彷佛一种不知变的禁咒。中国过去宋徽宗太上皇与钦宗皇帝被金兵俘虏,又明朝英宗皇帝被鞑靼军所俘,但都有下一个皇帝即位,是皇帝身也是空,可以不受要挟。皆是对君王的忠诚亦不可被利用,诚实和忠诚亦仅是对神的去我执,都是禅定空相,日本人对天皇亦当如此,方不至有业落入禁咒。

因此文天祥与楠木父子的忠诚,以及乃木将军的忠诚,都是天地无私。

瑶池蟠桃三千年花开,再三千年纔结果,有人把来看作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君臣之义虽是人世礼的至高铺排,但亦是猿猴社会必有个首领的留传,回溯进化史上看也没有什么稀奇。

而野蛮人的生殖器崇拜与道教瑶池蟠桃神话完全没有关联,蟠桃为寿是因为爱闹天闹地的孙悟空猴子爱食桃,象征人类。中国宗教文学中都没有对男女器官的崇拜。朝廷的君臣是仁礼,和野蛮社会的酋长禁忌不可相提并论,中国是道学一出立地修行,恰是摆脱野蛮社会。

我们的龙凤都是祥麟威凤,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乃日月光华,毋宁说是上帝花园里的神兽,和野蛮人当作魔性禁忌的蛇与鸟可说正好相反,也可说两者恰是修行的最初与完成,亦可说唯神的禁忌可以是禁忌,摩西十诫就是这样而来的,其中只有人世爱的忠诚,没有权力的忠诚。瑶池蟠桃也好,《古事记》里出现的男女二神也好,亚当夏娃一开始的伊甸园也好,凡有神的国度,文学神话自始就是性的清洁,欢喜,神圣,但又有些人子顽皮的戏弄,都摆脱了经历生殖器崇拜的阶段,母宁说直接因神升华至母性崇拜。天地道始即文明之始。历史学的使命不是回溯自然生物兽的无明,再倒退回野蛮民族崇拜欲力更是荒谬。

文明有过一回就应该不至失去。如阴阳两仪都在亦不会失去,却要经历无数次减损如消失殆尽,而后文明觉醒又重起再复兴。核武现在虽然被发明,但日本的经历亦告诉世人不可从事核武的战争,我们的文明说不定应该不至于毁灭。

根据史实,文明可以新石器时代飞扬,女性崛起亦是重要的原因,男性文明走到停滞,则一转身女性做了新文明的启始者。埃及巴比伦的伊什斯,印度的观音,日本的天照大神,希伯来人的夏娃。潘多拉的打开知识之箱,地母的驾龙耕种,女娲的补天织布,文明停止损伤华丽奔向铜器铁器农业手工业,集文明应有之造形大成,女人完成了文明的绝对成长。凡无常轮回时,大道废,又有仁义出,女娲一来又有笙簧音乐数学又有历书,不是壮士共看剑起雄心,就是姊妹们刺绣把手工鲜亮的针线比并,亦要开山河,禅定空寂的哲学在,旧朝去必有新朝出,几经乱世苦集灭道,顿悟一起文明还是没有消亡。

中国是在唐末五代两百余年间,黄河淮河以北的地域沦陷于胡人,这是文明有兴衰,道体虽在,术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汉民族使楚民族自浓重为明亮,唐民族又有汉民族不及的温柔艳丽,到得太浓太艳,又开出宋朝的清华。文明无常部份是术业的不应有常。胡人刚入中原,被认为礼义廉耻都要破坏,又看风俗习惯服装都仿效胡人,文明必要崩毁,岂知更见焕发活泼,并未见一时落于无明。发生的破坏亦是为了重树停顿的文明,甚至可说破坏即文明,大破有大立,此亦格物致知在明明德的可以安身立命无毁。

中国唐宋时代的许多好文物,在日本还很好地留存着,但中国本土已经不复留存,但谦逊印鉴日本,则又立刻可迎回,而各种纷纷替代的造形,焉知来日不能不朽于文明。中国历史上朝代兴亡的比做毁弃,毋宁与日本伊势神宫每二十年一次新建迁宫有同样的意味,或可说是文明的常新。

这样来说则现在中国共产党看似对传统良风美俗的破坏,乃至日本所谓福利国家对日本传统良风美俗的破坏,亦未必能断定是落入无明,或反而成为重新焕发文明之资亦未可知。看来,相对于西洋资本产业社会业的定常成停滞,我们的民族因等正觉之完备,无论如何都可揭竿而起。

天保年间,日本人在所谓[黑船]的洋舰威胁下,也不知出于自嘲解嘲还是自暴自弃,以诙谐讽刺打趣的诗歌自娱,看似没出息的可怜相,却又立时一转成就了明治维新,此正是日本这个民族的特色。今番福利国家的颓废是否也能那样跌宕出人意料,实难断言,无论如何,在此时势下单是悲愤成不了英雄,灰心丧志也成不了哲人。

文明如花,亦有季节,花开花落皆有文明之息。花落时亦非无明,我们古人称此为天命,天命是必要起震动,[苍天将死,黄天将立],是要天下人起来反那无明的部份,而似无明又非无明者,是契机的阴阳消长之阳尽有阴出。若知文明之息即为天道消息,则[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否极自有泰来。

太古有的动物因天变地异而灭绝,非洲的犀牛与大象现今仍在灭绝中,唯独人类能一次次渡过洪水。易经说[天地熄灭],是坤下干上之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坤上干下则二气通,天地交,万物生,虽则易经不言灭绝,不过近百年来中国文明在西洋侵袭下,亦屡屡让人有灭亡之忧,我至今仍担忧这个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基督教的欧洲直到十二三世纪,都还靠罗马帝国的余晖,昏黄地照见他们在断砖颓垣里拾取生活的才慧和破片,阿拉伯人被十字军奴役,却又因几次的十字军,教会了这班蛮族从事工商业的新发展,纔又有威尼斯与弗洛兰斯的活泼,欧洲东北部通俄罗斯的陆路商务,则整个摇撼长江流域,元朝以抢劫建设北京,河北产业纔有精致还比临安更财力充足。所以从电视上看到日本名神高速公路落成,又起中国从现代产业掉了队的担忧和不安,如曹操的诗:[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起深悲大忧的慷慨,但我亦了解中国这样的千劫如花,可以把惊险的场面也作成了惊艳,西洋的兵舰大炮打进来了,但是亦不必惊,因为还有新朝在后头。来日亦可以学曹操[幸甚至哉,歌以言志]。日本亦是有这曹操善心诚实男气息,总之东洋不是那么容易消失于大自然界。

文明何去何从,尚在大自然无情中濒临生死之际,照理应该不能说无明已尽,文明大事可以放心了,这纔是文明。也因而文明是绝对的,即使兵败如山倒,也还有历史的法意还在华丽深邃的寺院前,叫一声处处有回声。以幼儿的柔弱和谦虚面对,切勿因愤世嫉俗反成自大傲慢,要保持理智,清吉健康,不可轻忽当前种种,这就是对文明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