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沙释道霈述

沩山大圆禅师警䇿

沩山在长沙府之宁乡,周百四十里,沩水出焉,故名。师讳灵祐,大圆其谥号也。福州长溪人,姓赵氏。年十五,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师出家,嗣往杭州龙兴寺习大小乘教。二十三往江西参百丈,丈一见许之。入室侍立次,丈问:谁?师曰:某甲。丈曰: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之曰:炉中无火。丈躬起深拨,得少火,夹示师曰:汝道无这个聻?师由是发悟礼谢。后因司马头陀选得沩山,时师为典座,丈命师往住持,且嘱曰:吾化缘在此,沩山胜境,汝当居之,嗣续吾宗,广度后学。时桦林闻之曰:某甲忝居上座,典座何得住持?丈曰:若对众下得一转语,出格当与住持。即指净瓶问曰:不得唤作净瓶,唤作甚么?林曰:不可唤作木揬也。丈顾问师,师踢倒净瓶便出去。丈笑曰:第一座输却山子了也。师遂往焉。是山峭绝,夐无人烟,猿猱为伍,橡栗为食。经五七载,而懒安偕数僧自百丈来夹辅之,于是禅学者始辐辏焉。后又得仰山师资鼓唱,家声大振,世称沩仰宗。师见学者懈怠,渐成流弊,乃着警䇿一篇,丛林盛传之。言警䇿者,如人重睡,警之使寤;如马既疲,䇿之使进。众生睡生死大夜,怠修行正路,故师作此警䇿之,可谓彻困婆心,真实相为也。其或警而不省,䇿而不进,则亦自暴自弃而已。

大章分二:一文,二铭。文分五节:一示色身大患,二惩出家流弊,三明出家正因,四示入道由径,五结劝叮咛。今初也。

夫业系受身,未免形累。

业者,过去所造善恶二业。受身者,异熟识(第八识)为前业所系,而受现在之身。业属因,身属果。以因有善恶之殊,故果有苦乐之异也。形累者,生老病死也。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是也。

禀父母之遗体,假众缘而共成。

此总明受身。此身禀父母精血所成,故曰遗体。众缘者,四大也。谓初则假内四大以生,次则假外四大以养,故曰共成。

虽乃四大扶持,常相违背。

此下别明形累。四大扶持者,谓四大有互相扶持之意也。如水得火而不寒,火得水而不燥等。常相违背者,谓四大之性,升降动静,互相乖反也。既有扶持之功,又有违背之害,故有生老病死之累也。

无常老病,不与人期。朝存夕亡,刹那异世。

不与人期,谓卒然而至也。刹那异世,谓俄尔隔生也。

譬如春霜晓露,倏忽即无;岸树井藤,岂能长久?

四、喻证上。春霜易化,晓露易晞,世俗共知。岸树者,言易隤也。大涅槃经云:譬如河岸临峻之树,若遇暴风,必当颠坠。人亦如是,临老险岸,死风既至,势不得住。井藤者,言易断也。经云:如人行于旷野大火之中,被狂象所逐,见一枯井,井上有树,树上有藤。其人板藤悬于井中,下有三毒龙、四毒蛇,复有黑白二鼠,兼相皎藤。四边毒蜂,有蜜少许,滴于口中。因贪蜜故,遂忘其苦。旷野喻三界,树喻身,藤喻命根,象喻无常煞鬼,二鼠喻日月,井喻黄泉,三龙喻三毒,四蛇喻四大,蜜喻五欲。因贪财色等欲,遂忘生死大苦。

念念迅速,一刹那间,转息即是来生,何乃晏然空过。

四句,总结上文。谓生死转变甚速,当及时进德,不可坐以待弊也。刹那者,言时之极促也。此正出警䇿之意。警䇿开端,即示身重患者,以是苦本故也。苟不知此意,而漫云出家学道,动止云为,无非髑髅活计,适足以益生死业,岂能入道哉。

二、惩出家流弊

父母不供甘旨,六亲固以弃离。不能安国治邦,家业顿指继嗣。缅离乡党,剃发禀师。内勤克念之功,外弘不诤之德。迥脱尘世,冀期出离。

此正明出家下,反惩流弊。旨,美也。六亲,谓伯叔兄弟子孙之亲。家业顿捐继嗣,谓出家者,家业顿弃,而无继嗣之人也。缅,远也。千二百五十家为乡,五百家为党。克念,能念也。尚书云,惟狂克念作圣,亦即遗教所谓不忘念也。不诤者,僧名和合,于一切人中,不起诤论也。夫人生两仪间,孝养父母,爱敬六亲,安治邦国,和睦乡党,乃至隆家业,承宗祧,是固所当为者。今皆弃去不为,而独剃发毁形,禀师受法者,盖欲内勤外弘,期脱尘网,以报父母,资六亲耳。彼世俗常行,虚假不实,缠缚生死,宁有了期,故甘自弃之。此其舍家出家之本旨也。

何乃才登戒品,便言我是比丘?檀越所须,吃用常住。不解忖思来处,谓言法尔合供。吃了聚头喧喧,但说人间杂话。然则一期趁乐,不知乐是苦因。

何乃者,反责之辞。登戒,谓受具也。忖思来处者,佛制:比丘凡受食,当作五观: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二、忖己德行,全阙应供;三、防心离过,贪等为宗;四、正事良药,为疗形枯;五、为成道故,方受此食。今殊不思忖,但谓我是比丘,法尔合受檀越常住供养也。一期,犹云一时。趁乐,即聚头喧喧等。乐是苦因者,谓目前放逸之乐,适足以感召当来苦果。故古云:信施一粒米,重如须弥山,若人不了道,披毛带角还。可不惧哉!

曩劫循尘,未尝返省。时光淹没,岁月蹉跎。受用殷繁,施利浓厚。动经年载,不拟弃离。积聚滋多,保持幻质。

曩劫下四句,谓其无返照之功,而循尘流转,空度岁月也。受用下六句,谓其贪着受用,而积聚施利,保持幻身也。

导师有敕,诫勖比丘。进道严身,三常不足。人多于此,耽味不休。日往月来,飒然白首。

此承上受用殷繁,而言比丘不当如是也。进道,学道也。严身,资身之具也。三不足,谓衣、食、睡三者不可令足。衣取蔽形,不以文采;食取支命,不贪美味;睡以息劳,不令纵意。何者?恐为其所愚蔽,妨废道业也。孔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亦是此意。世人不志于道,而多于是三者,耽味不休,营营求足,日往月来,不觉老之忽至,非三者误之乎?

后学未闻旨趣,应须博问先知。将谓出家,贵求衣食。

旨趣,谓出家之旨趣也。出家旨趣,在见性而度生。后学或未闻,应当博问先达之人,而依之勒求可也。既不闻不问,将谓出家者惟贵求衣食哉?何太错也!

佛先制律,启创发蒙,轨则威仪,净如冰雪。止持作犯,束敛初心,微细条章,革诸猥弊。毗尼法席,曾未叨陪,了义上乘,岂能甄别?可惜一生空过,后悔难追。

此言其不习律。夫律者,三学之初门,如不习,则何由而进道乎?启创发蒙者,谓佛所制律,开始启发其蒙昧也。以初始出家者,身心蒙昧,惟知放逸,不有律仪,何以防闲哉?止持作犯,即如来所制之律,如五篇七聚等,所以束敛初心者也。微细条章,即轨则威仪等,所以革诸猥弊者也。毗尼法席,律肆也。曾未叨陪,谓曾未登律肆之门,滥陪清众也。滥陪尚未,则疏野可知矣。夫律学事行,既尚未知,上乘玄理,岂能甄别乎?是徒空度一生,虽有后悔,又何可及?吁,惜哉!

教理未尝措怀,玄道无因契悟。及至年高腊长,空腹高心,不肯亲附良朋,惟知倨傲

此言其不习教。夫教者,照心之明镜,如不习,则心何由悟乎?及至下四句,出其不习教之过。不亲良朋,逞空腹之高心;惟知倨傲,恃年腊之高长。

未谙法律,戢敛全无,或大语高声,出言无度,不敬上中下座婆罗门,聚会无殊,碗钵作声,食毕先起,去就乖角,僧体全无,起坐忪诸,动他心念,不存些些轨则,小小威仪,将何束敛?后昆新学,无因仿效,才相觉察,便言我是山僧,未闻佛教行持,一向情存粗糙。

此出其不习律之过。律所以束敛初心,律既不谙,则戢敛何有?大语高声,无忌惮也。出言无度,言出非法,不能自节也。不敬上中下座,无尊卑次序也。婆罗门,外道也。戒经云:我佛法中,先受戒者在前坐,后受戒者在后坐,莫如外道痴人,坐无次第。碗钵作声者,不念饿鬼苦也。食毕先起者,忽大众也。去就乖角者,不合礼法,非僧体也。起坐忪诸者,动他念也。忪诸,粗遽貌。不存轨则下,总结诸过。觉察,犹警䇿也。山僧,谓山野之僧,不识礼貌,盖拒谏饰非之词。粗糙,即上大语高声等。

如斯之见,盖为初心慵惰,饕餮因循,荏苒人间,遂成疏野。

此总出上二过所由。慵者志劣,惰者功怠,饕者贪食,餮者贪财,因循者自无愤悱,徒随群逐队而已。谓此辈由初心如此,遂乃酿成疏野耳。荏苒,即因循之意。

不觉躘踵老朽,触事面墙。后学咨询,无言接引。纵有谈说,不涉典章。或被轻言,便责后生无礼。瞋心忿起,言语该人。

言此辈既不闲教律,无所用心,老病死到来,其苦有不可胜言者。此明其老苦。躘踵,行不进之貌。面墙,言无所知。后学下四句,皆无知之事。或被下四句,谓或被轻薄,不自知非,反动瞋心。出言该众,该,遍涉也。谓出言遍涉人,动众念也。

一朝卧疾在床,众苦萦缠逼迫。晓夕思忖,心里恛惶。前路茫茫,未知何往。从兹始知悔过,临渴掘井奚为。自恨早不预修,年晚多诸过咎。

此言其病苦。众苦萦缠逼迫者,谓大病临身,众苦交作,非止一端也。当此之际,与死为邻,生平之妄想已歇,壮志已灰,惟朝夕思忖,心里恛惶,不知前路何如耳。恛惶,惊怖貌。前路,谓五趣。将死悔过,如临渴掘井,尚何及哉!自恨二句,乃悔过之言。

临行挥霍,怕怖慞惶。縠穿雀飞,识心随业。如人负债,强者先牵。心绪多端,重处偏坠。无常杀鬼,念念不停。命不可延,时不可待。人天三有,应未免之。如是受身,非论劫数。

此言其死苦,谓既无定慧,则甘伏死门也。挥霍,惊惶卒遽之貌。縠穿雀飞二句,七贤女经云:雀来入瓶中,以縠覆其口,縠穿雀飞去,识心随业走。雀喻赖耶,瓶喻身,縠喻命根,谓现阴命根既断,则赖耶舍身而去,随业随心,受形六道也。如人负债二句,谓业重者先报也。心绪多端二句,谓心重者偏坠也。无常下四句,谓时命为行阴迁驶,念念不住,莫可延待也。人天下四句,谓非独人为然,凡三有之内,均不能免,轮转往反,如循环然,岂劫数所可论乎?三有即三界。

感伤叹讶,哀哉切心。岂可缄言,递相警䇿。所恨同生像季,去圣时遥。佛法生疏,人多懈怠。略申管见,以晓后来。若不蠲矜,诚难轮逭。

此总结上文。首四句,谓目击流弊,感伤切心,岂可无言,共相警䇿。讶,发叹声。缄言,谓闭口而不言也。所恨下四句,谓人根怠惰,由时数使然也。像季者,佛正像法各千年,末法万年,今当像法之末,故曰像季。略申下四句,正明作警䇿。管见,古云:以管窥豹,只见一班。盖谦词。蠲,除也。矜者,持守之严也。轮逭,转身而逃也。谓叮咛如此,更不蠲除旧习,矜持素行,则生死之苦,又安能轮逭乎。

三、明出家正因。

夫出家者,发足超方,心形异俗,绍隆圣种,震慑魔军,用报四恩,拔济三有。若不如此,滥厕僧伦。

发足超方者,谓一念发足,出家之时,志欲迥越尘区,高超方外也。心形异俗者,形异可知。心异有四:一欲绍隆圣种,使佛种不断,且隆盛也。二欲震慑魔军,令魔军退衄,邪法损减也。三欲报四恩,荷恩德也。四恩,谓父母、众生、国王三宝之恩。四欲拔三有,悲沉沦也。盖四者,成佛、降魔、报恩、济众之行。四行居怀,异俗远矣。苟有是形,而无是心,则是假我衣服,而混滥杂厕于僧类之中,岂真出家僧宝乎?

言行荒疏,虚沾信施。昔年行处,寸步不移。恍惚一生,将何凭恃。况乃堂堂僧相,容貌可观。皆是夙植善根,感斯异报。便拟端然拱手,不贵寸阴。事业不勤,功果无因克就。岂可一生空过,抑亦来业无裨。

此明滥厕之意,反显正因出家者不如此也。言行二句,谓言行相违,阙应供之德,徒素䬸耳。昔年二句,谓虽复出家,而俗行不改,新德无闻。恍惚二句,谓徒混沌一生,德业不修,无善可恃。况乃下共十句,提奖而勉励之,谓感受美报,验知夙因,现前不修,将来何补。

辞亲决志披缁,意欲等超何所。晓夕思忖,岂可迁延过时。心期佛法栋梁,用作后来龟镜。常以如此,未能少分相应。

首四句审其出家之意,果何为也?岂非欲上等诸圣,下超凡俗哉?固当日夜思忖,勉力进道,讵可迁延,憩玩岁月?后四句谓栋梁佛法,龟镜后来,二者固心之所期,而功力未充,尚不得少分相应,况怠惰恣情,不加策励,又何以酬出家初志哉?栋梁谓法门正材,龟镜谓后学师匠。

出言须涉典章,谈说乃傍于稽古。形仪挺特,意气高闲。远行要假良朋,数数亲于耳目;住止必须择伴,时时闻于未闻。故云: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

首四句,示自立之德。涉典稽古,谓不可逞胸臆之论;意高气闲,谓不可近流俗之态。后六句,明取友之功。谓行住之间,皆资良友启迪,增长见闻,须善拣择也。生我父母,成我朋友,古语也。谓父母虽能生我之身,而切切偲偲,指擿瑕类,裁成我之德业者,惟善友能然。

亲附善者,如雾露中行,虽不湿衣,时时有润;狎习恶者,长恶知见,晓夕造恶,即目交报,殁后沉沦,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忠言逆耳,岂不铭心者哉!

此较量择友损益,谓亲附善者,虽不见其善,而相亲相附之间,不觉潜消其恶念,而默被其德风,故云如行雾露中,虽不湿衣,而时自有润也。狎习恶者,虽不见其恶,而相狎相习之间,不觉自丧其良心,而密长其恶见,故云晓夕造恶也。即目交报,现报也;殁后沉沦,生报及后报也。一失人身,万劫不复者,涅槃云:失人身者,如大地土;得人身者,如爪上土。然既失而思复,不亦难乎?逆耳者,古云: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利于行。铭心,谓铭刻于心,志不忘也。师自谓吾所言固是逆耳,然实利于行,学者可不铭心力践之哉?

便能澡心育德,晦迹韬名,蕴素精神,喧嚣止绝。

此言铭心力践之效,故云便能等。澡心育德,谓净三毒,养三学。晦迹韬名,谓隐幻身,藏虚名。蕴素精神者,谓精神蕴蓄而不浮露,素洁而无染着,澡育之功也。喧嚣止绝者,喧嚣,俗境也。止绝俗境,晦韬之功也。

四、示入道由径

若欲参禅学道,顿超方便之门。

上所明,皆捡束身心,淬砺志气之事。今正示入道由径,以根有利钝,故分禅教二种。此示参禅欲者,志乐也。禅即达摩所传最上乘禅,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者也。言顿超方便者,以依教修证,总属方便。惟参禅一着,顿悟自性,超诸方便也。

心契玄津,研几精要。决择深奥,启悟真源。

此明参究工夫。参究之功,舍诸方便,直穷理性,忽然心与理契,谓之心契玄津。虽云心与理契,秪恐见其粗而不见其精,见其泛而不见其要,则是肤浅之见,岂可颟顸自守?必须研穷其几微,而拾粗取精,舍泛取要也。既得其精要,则造理可谓深奥。然理虽深奥,总是识心所缘之境,不是衲僧家驻足处,必须精于决择,重重披剥,不可坐于深奥,所谓玄玄玄处更须诃也。至于穷玄彻底,无深可入,无奥可居,功尽合平常,乃可谓之启悟真源。名真源者,玄津之源也。

博问先知,亲近善友,此宗难得其妙,切须子细用心。

此示其去就,谓学者参禅,不可师心自是。其未得,须依师友决择;既得,须求师友证据。盖此宗不落格量,难得其妙。三袒云:毫